说起历史地理，这真是一个囊括范围非常广的学科，几乎所有当代地理学涉及的内容，都在过往的地理中呈现出来。研究中国历史地理，就是倾听中国大地的故事，这句话一点也不为过。

不久前，在北京大学出版社等单位联合推出的“你好！大师——北大名师聊专业”系列活动中，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韩茂莉向广大读者介绍了历史地理学的基本知识以及该学科的发展历程。以下是讲座主要内容。

 

『什么是历史地理』

 

说起历史地理学，大家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因为中学的时候我们都学过地理和历史，那么，什么是历史地理呢？首先，历史地理属于地理学科，而历史只是它的定语，确定了它的研究时代。

 

当代地理学家认为，地理学所研究的是地球表面的自然现象、人文现象的分布，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地理学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远古时期，人类在寻找食物、建立聚落的过程中，每走一步都会获得一些地理知识，比如，山在哪儿、水在哪儿、食物资源在什么地方等等。地理知识就这样积累下来，一直到今天就发展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

 

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写道：“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在发展的过程中都要适应自然，然后在适应自然的过程中，改变它们自己，只有人类是与它们不同的。”人类不是简单地去适应自然，而是在应对千差万别的自然环境的过程中，出现了文明，出现了科学，人类用自己的一些手段和技术改变了整个地球的面貌。地理学的内容正是涵盖了所有这些变化。

 

总的来说，地理学的研究包括三方面的内容。

 

第一，大地上原本就有的山川、河流、湖泊、沙漠等自然现象，以及它们的形成、发展和变化规律。第二，由人类创造的人文现象，包括城市、农田、道路等等。这一切都是由人类活动创造而形成的大地上的景观，它们的形成、发展规律，也是地理学的研究内容。第三，大地上原本没有的，也不是由人类创造的，而是在人类的利用过程中形成的地理现象，比如，政治地理、军事地理。

 

举一个例子，我们在中学时读过一篇课文，叫作《烛之武退秦师》。这是来自《左传》的一个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秦与晋两国形成联盟，组织一支军队要攻打郑国。郑国是个小国，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之下，完全无力反抗。面对如此威胁，如何是好？郑国国君就找到了烛之武，让他出城去谈判。烛之武从城墙上坐一个大筐，落到城外。他来到秦国军营，对秦国将领说：秦晋两国军队攻打郑国，我们郑国肯定是要灭亡的。但是将军你要知道，郑与晋是邻国，郑国灭了，郑国最有可能会纳入晋国的版图。而晋与秦也是邻国，可以想象，秦国的邻国领土增大、国力增强了，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呢？显然，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威胁。反观历史，秦晋两国之间有很多承诺，往往是晋国没有兑现。所以，攻打郑国，对秦国只有不利的结果；反过来，如果郑国仍然存在，秦国若向东攻打其他地方，郑国还可以在交通干线上为秦人提供后勤保障、粮食供应等。秦国将领一想，果然是这样，于是秦国军队撤退了。这原本是两国联军，秦军退了，那晋军也只好退了，于是郑国被保存了下来。

 

这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地缘政治”。在《孙子兵法》中有一句话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烛之武就是利用三国版图之间的关系，成功地保存了郑国，这就是政治地理。它是利用地理而达到了政治目的。但凡政治地理、军事地理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利用地理而达到一定的目的。

 

从地理学回到历史地理，什么是历史地理呢？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这样归纳：历史地理就是昨天、前天的地理。我们接触的地理多属于当代的地理，但是所有当代地理涉及的问题，古人同样接触过，历史地理实际上就是古人的当代地理。

 

『中国历史地理学的诞生』

 

历史地理虽然是一个小众学科，它却有久远的历史，中国的历史地理应该有2000多年的历史。何以为证呢？在《史记》《汉书》中，都有关于历史地理的记载。

 

比如，有一个叫作左冯翊的地方，位于陕西中部，在今天的西安市以北地带。关于左冯翊，《汉书·地理志》中就有关于它的记载。我们知道，《汉书》的作者是东汉时期的班固，这本书讲的是西汉时期的历史。《汉书·地理志》中提到，左冯翊这个地方在秦代属于内史。什么叫“内史”？就是首都特别行政区，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左冯翊曾几度更名，据《汉书》记载，这个地方在西汉时期“共辖13城，户37090，口145195”。我们在这些字数不多的记载中看到，其中不但有西汉时期的地理，还有秦代的地理。我们发现，古人在记述他们当时的地理情况时，往往会追溯更久远的历史。但凡过往的地理就是历史地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历史地理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

 

历史地理这个学科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古代历史地理、近代历史地理的阶段。而近代历史地理是从20世纪初开始的，中国历史地理的发起者是地理学家张相文先生。1909年，张相文先生在天津发起成立中国第一个地理学术团体——中国地学会，并被选为会长。在中国地学会研究的内容中，就包括历史地理。当时中国地学会有一份叫作《地学》的杂志，从1910年创刊，到1937年结束。其中有篇文章《滹沱、漳、滏之变迁》，讲的是华北平原上几条河流的历史变迁以及近50年来中国的水利发展。这些研究文章的内容都是过往的地理学，但是它们的立足点、研究方法与古代地理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可以说，在这个阶段，中国近代地理学登上了历史舞台。

 

但在1909年，历史地理仍然属于地理学的整体范围之内，而它以一个独立的学科登上学术舞台，是在1934年。说到中国历史地理这门学科的创建，必须说到顾颉刚先生。顾颉刚是中国近现代著名学者，主要从事中国古史研究、民俗学研究、历史地理学研究。当时，在他的感召下，有很多学者一起参与研究，其中包括谭其骧、侯仁之、史念海、白寿彝、张维华等。1934年，顾颉刚等人创办了禹贡学会，隶属禹贡学会的杂志叫《禹贡》，为半月刊。“禹贡”是《尚书》中的一个篇章，给学会起这样一个名称，为的是将学科的历史追溯到战国时期。《禹贡》杂志的英文名称就叫作“中国历史地理”。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国历史地理学以一个独立的学科正式亮相。

 

禹贡学会创办的初衷是什么？1933年，东北已经沦陷，华北也危机四伏。在如此民族危亡的时刻，作为一介书生的顾颉刚认为，应当用中国文化唤起民众的信心，振作抗日斗志。于是，禹贡学会创办后，制定了“禹贡学会研究边疆计划书”，除了纯学术的历史地理研究之外，着重于中国边疆地区的地理研究。这些学者认为，如果华北地区沦陷、长江流域沦陷，那么边疆地区有可能会带来新的希望。他们组织专家进行了西北地区考察、西南地区考察，当时禹贡学会的成员、地理学家严德一就参加了滇缅公路的勘测。顾颉刚先生重视研究边疆问题、民族问题，正是为了弘扬我们国家的历史和文化。1937年七七事变后，华北沦陷，禹贡学会不能再办下去了，于是顾颉刚先生来到甘肃、青海等西北地区，继续宣传抗日。

 

禹贡学会最初创办的会址位于蒋家胡同3号，就在北京大学东门附近。20世纪90年代这个地方要改造和拆迁，经北大师生呼吁，蒋家胡同3号被易地搬迁，如今坐落在北大校园内。

 

所以说，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经历，蕴藏着这样一段难以忘怀的家国情怀。在禹贡学会创立初期，这些学者想为国家和学术界做一些大事，他们希望编一部中国地理沿革史，同时还想编一部《历史地名大词典》以及绘制一本《中国历史地图集》。但是这个学术团体只存在了几年，这些愿望都成了那个时代的遗憾。

 

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历经30年时间，倾注了全国100多位学者共同心血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终于诞生了。它不但研究中国历史地理，更是一个展现中国上下五千年辉煌历史的成果。记得当年美国总统里根访问中国时，这部图集作为我国的一件珍贵礼物被赠予了他。

 

『孔子吃过辣椒和玉米吗』

 

20世纪90年代，侯仁之先生的著作《历史地理学四论》问世。在这部书中，侯仁之先生告诉我们，历史地理学是地理学的过去时，研究的是昨天、前天的地理。但是到了新的时代，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被赋予新的内容，它不但要研究地球表层原有的自然现象、人类创造的各种景观，还要探究人与地理之间的关系。于是，这个学科被推上了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发展阶段。

 

根据侯仁之先生提出的基本观点，现代历史地理学分成若干个分支。第一个分支研究的是历史自然地理，包括大地上的河流、湖泊、海岸、沙漠、森林、植被以及历史气候，这一切地理现象的成因和发展。第二个分支，我们把它称为历史人文地理，它与人口、军事、城市、农业、政治、文化、聚落、商业、社会等领域相关。

 

说起历史地理，它有一个漫长的变化过程。我们在研究这个变化过程中发现，今人发现地理、利用地理，古人也同样如此。

 

历史地理学研究的内容，都是与物质文化有关的。山东曲阜是孔子的家乡，很多年前，有一次我到那里参观了一个有声光电效果的演艺厅，里面正在播放孔子周游列国的故事。故事里讲到，孔子周游列国，一路向南，走到陈蔡这个地方时遭遇围困，没有吃的东西。再往后，孔子到了楚国，为了表明孔子的境遇发生了变化，这时候孔子所到之处窗明几净，农家院落外还挂了辣椒和玉米。但是，这样的场景对吗？我们知道，玉米和辣椒的原产地都在南美洲。15世纪晚期有了地理大发现，哥伦布登上了美洲大陆。大概在明代晚期，也就是十六七世纪，这两种农作物才传入中国，所以孔子他老人家是不可能享用玉米和辣椒的。

 

不仅曲阜的演艺厅里出现这样的错误，金庸先生的作品《神雕侠侣》《天龙八部》里也有这样的错误。主人公杨过、段誉的生存年代是宋朝，他们也同样不可能吃到玉米和辣椒，因为宋朝比玉米、辣椒传入中国早了500多年。

 

除了研究物质文化的历史，历史地理学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研究文化地理。

 

今年的高考刚刚结束不久，各个高校对不同的省份都有不同的招考分数线。要知道，在实行科举制度的古代，也有类似的制度。从宋代开始，东南西北各个不同的地点，在科举的过程中，录取的人数都有不同的名额限制。

 

科举考试要经历哪些过程？首先，在县里进行初级考试。那些有童生资格的人，经过县里的考试，合格之后，就有了秀才的身份。这些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乡试要到所在的省里考试，合格者称为举人。这时候就有了名额限制。从明代的记载中可以发现，在中国东南西北不同的地方，各个省的举人都有具体的名额限定。一般来讲，经济发达的省文人多，名额就多一点，达到100多人。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名额为四五十人。

 

然后，举人开始进京赶考，到京城参加会试。会试又有进一步的名额限制。明清两代在会试中都有南卷、北卷，甚至还出现南卷、北卷、中卷，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知道，经济发达的地方，文人读书的机会多，读书的水平也高，所以，不同省份的举人进京赶考，水平会呈现出极大的差异。江苏、浙江都是考试大省，顾颉刚先生曾经回忆说，他的老家在苏州，一条短短的巷子里，竟然前后出了11位进士，这就是当年经济发达的一个见证。当然，朝廷并不希望在会试中高中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于是就有了南、北、中三卷，根据不同地区分别以不同的考卷进行考试。这样的话，在会试过程中高中的人，各个地方基本人数相当，既保证了地区平衡，朝廷用人也不会集中于某一个地方。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文化与地域之间的关系。

 

 

编辑：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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