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读者朋友也包括我自己的强烈呼吁下,刘旦宅先生为人文版《红楼梦》所绘制的24幅插图终于在纪念版中回归。
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四十周年纪念版 曹雪芹 著 无名氏 续人民文学出版社
日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的四十周年纪念版(以下简称“纪念版”),无论在红学界还是出版界,都可谓是备受瞩目的盛事。其实早在今年8月,第四版平装校注本的新书发布会上,就已经预告了纪念版的书讯,旋即吸引了红迷们和书友们的广泛关注和热议。从暮夏到仲秋,俩月有余的翘首以盼,我终于见到这套厚重又精致的巨著。
厚重,是因为它凝结了几代红学家四十余年的校注心血,其间不断吸取红学研究的新成果,修订上一版的疏漏讹误,文字内容日臻完善。精致,是因为其装帧设计十分讲究,极尽工巧之能事。纪念版复刻了李吉庆先生在1985年为“送展本”设计的装帧(荣获1990年“莱比锡国际最佳图书展”荣誉奖),如开本大小、精装形式、函套材质、正文版式、书顶刷金、插图单粘等工艺皆完美还原。此外,在三册书口上还新增了图案喷绘,分别是木石前盟、蕉棠两植、潇湘竹冷,皆取自改琦《红楼梦图咏》。
而最让笔者为之激动的是,在众多读者朋友也包括我自己的强烈呼吁下,刘旦宅先生为人文版《红楼梦》所绘制的24幅插图终于在纪念版中回归。
初画红楼 24幅插图风靡
刘旦宅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海派画家,原名浑,又名小粟,人物、山水、仕女、花鸟、走兽,无所不精,书法朴拙凝重、方峻道劲,又尤以《红楼梦》绘画著称于世,画风清新雅健、神采飞逸。1931年,他出生于浙江温州,因为家境贫穷迟迟未能踏进学校大门,直到八岁时受到贵人襄助才得以上学,并夜以继日地学习透视、素描、写生等基础知识。1941年,十岁的刘旦宅即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轰动当地,并为他赢得了“神童”的美誉。画展后,刘旦宅又得到名医徐堇候先生的指点,通过遍临老先生的家珍藏画,他的画艺、画理以及学养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1951年,刘旦宅来到上海,为一家出版社绘制插图和教学挂图,自此开始了职业画家的生涯,他从《庄子》中“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之句取“旦宅”作名,以之自勉。意气风发的刘旦宅很快在上海崭露头角,1953年绘制的连环画《史湘云》标志着他红楼人物画创作的开始。1956年上海中国画院成立之时,刘旦宅成为了院中最年轻的画师。
在红楼画创作方面,刘旦宅此后接连绘制了年画《史湘云醉眠芍药裀》(1958)、《红楼金钗》(1962);1963年与贺友直先生、林锴先生合作《曹雪芹生平组画》;又应魏绍昌先生之邀完成了《红奴小影录》(1976)、《梦影钗光集》(1977),后经过数幅重绘出版为《石头记人物画》;1978年为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社创作《红楼梦图咏月历》;1979年为河北人民出版社创作《红楼梦人物十二图月历》;1980年完成《红楼梦著批之图》;1981年设计的《红楼梦——金陵十二钗》邮票更被评为当年的“最佳特种邮票”,次年又发行了《双玉读曲》小型张,邮票同时在日本“中国最佳邮票评比”获得第一名。这些作品一经发行,就得到了专家的高度赞赏以及大众的热烈追捧。
不久之后,刘旦宅受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为《红楼梦》创作插图。1985年,这24幅插图伴随原著甫经问世,便广为风靡,受到读者朋友们的喜爱。刘旦宅选取了第三回“初会摔玉”、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八回“金玉初识”、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省亲”、第二十三回“共读西厢”、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第三十三回“拷打宝玉”、第三十四回“袭人上谏”、第三十七回“探春起号”、第三十八回“潇湘夺魁”、第四十一回“妙玉集雪”、第四十六回“鸳鸯抗婚”、第五十七回“忙玉发痴”、第六十二回“湘云眠芍”、第六十六回“三姐诀别”、第六十八回“二姐入园”、第七十三回“迎春读经”、第七十六回“寒塘冷月”、第八十四回“凤姐献计”、第九十七回“黛玉焚稿”、第九十七回“二宝成婚”、第九十八回“宝玉痛悼”的情节进行描绘(四字均系笔者所拟),从最后一幅“宝玉痛悼”的署款“癸亥腊月脱稿”来看,这批画作完成于1984年初。
每每在展览或拍卖会上见到刘旦宅先生的画作,无论是简洁洗练的线条、潇洒酣畅的笔墨,还是风神疏朗的造型、从容不凡的气度,都会吸引我驻足观看良久。感叹画技精妙之余,当想到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愈加寄情书本和字画,我的心底总会涌起深深的感佩,因为在画面之外,我看到的分明是画家胸襟的开阔、性格的顽强和自信的飞扬。
钻研古典 画中饱含诗情
为人文版《红楼梦》所配24幅插图是刘旦宅的代表名作,他一改清末以来仕女画之孱弱病态的造型,开创了符合时代审美和具有自我面目的艺术风格。在他的画中,试图表现的是红楼女儿们青春的美、健康的美、活力的美,如黛玉之傲世多愁、宝钗之端庄富丽、探春之精明果敢、湘云之娇憨烂漫、妙玉之孤高冷僻、凤姐之骄矜精明、晴雯之灵巧风流,乃至宝玉之混沌天真,都被刻画得淋漓尽致。《红楼梦》是一部为歌颂女儿真善美而写的大书,曹雪芹塑造出一大批以薛、林为代表可歌可泣、可怜可叹的金玉女儿形象,他在开卷自言为“闺阁昭传”,故还曾为书定名《金陵十二钗》。当我们阅读刘旦宅的红楼画,不难发现他的艺术追求与曹公是暗暗相合的。
在设色方面,刘旦宅对这24幅画做了精心的考虑和设计。当表现贾府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或喜庆热闹的场面时,刘旦宅会使用红色作为主色调,如《金玉初识》《元妃省亲》《共读西厢》等属于此类;而要表现风流别致的氛围或描绘哀婉凄冷的场景时,他往往选择蓝色作为主色调,如《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等可归为此类。在《晴雯撕扇》一幅中,前景是占满整张画面的芭蕉,叶子舒展而硕大,分外惹眼,人物只能在叶间空隙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叶子不是石绿色却是石青色(蓝色系);而对比《探春起号》一幅,画面背景里同样出现高大的芭蕉丛,而此时画家为了突出橙红色装束的探春,对芭蕉甚至未着一点颜色。而最令笔者倾心的是《黛玉焚稿》一开,虽然这已是续书中的情节,刘旦宅仍将其表现得令人过目难忘。床榻上的黛玉即将魂归太虚,病弱的她秀发披垂,需要紫鹃的搀扶才能勉强坐起,却用力将诗稿掷焚进火盆,一股白烟在房间弥漫开来,画面形成了绝妙的不规则留白,蓝色调更渲染了惨彻凄凉的氛围,观者看到的此情此景,不能不想起“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画境和诗境融合得浑然天成,简直是神来之笔!
刘旦宅的绘画得以臻此妙境,与他的画外之功——深厚的国学底蕴是分不开的。刘旦宅刚到上海供职于出版社时,他就师从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学习古文,文学素养同步增进。刘旦宅饱读诗词,红学家兼上海师范大学同事的孙逊先生说:“在刘旦宅的书橱案头,除了大量画册和绘画著作,另一类有特色的藏书就是古典诗词,诸如《全唐诗》和各种选本,他都应有尽有,并时时翻阅。他对于屈原、李白、苏轼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一个大学的古典文学研究者。”诚如有论者所言,刘旦宅在骨子里是一个诗人。对《红楼梦》,刘旦宅当然更是烂熟于心,他熟悉书中每一段故事、更熟悉每一个人物。唯有如此,才能在作画时得心应手,准确刻画出人物的形象和气质,最终收得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之妙。此外,刘旦宅还会常向红学同仁要来论文新作进行研习,进一步深刻体悟原著的精神。对于人物和情节的理解会自然而然地融入画面中,因此刘旦宅的红楼画格外流露出浓郁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人文精神,称其画中饱含着诗情、充满了诗意绝非溢美之语。
难能可贵的是,他一方面努力拓展自己绘画的题材和形式,另一方面绘画风格也发生了不小的转变,如果我们对比其不同时期的作品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他曾说:“要使今日之旦宅非昨日之旦宅,使今日之笔墨非昨日之笔墨”,在晚年,面对自己的画作在拍卖市场供不应求,价格不断攀高,以及老友们的相继离世,刘旦宅却逐渐疏离了钟爱一生的绘画,他说:“画的画没人欣赏,只是被买来卖去,没有意思。”此时的刘旦宅犹如失去子期的伯牙,知音两隔,此情寂寥。
古今两位“海派画家”重逢
无论在学界还是在民间,刘旦宅的红楼画都是有口皆碑,红学书籍甚至以采用刘旦宅插图为荣。邓拓先生曾题诗高度赞扬刘旦宅的《红楼梦》绘画创作:“梦断红楼二百年,流干血泪剩残篇。今看旦宅生花笔,点染丹青艺苑传。”红学家魏绍昌先生评价“刘旦宅的红楼画‘三有’兼备,就是有功力、有才气、有诗味”。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还曾回忆过一件趣事,李希凡先生让她去买套插图本《红楼梦》,她说已经有好几种版本了,而李希凡先生却说:“那也得买套刘旦宅插图的,无非是少吃一顿涮羊肉。那插图,有多好?”港台同胞对刘旦宅的红楼人物画亦赞誉有加,称“目前为止,尚无人出其右”。
行笔至此,笔者还想再补充一点不算题外的话。在8月份纪念版设计效果图公布后,笔者注意到有一些网友对于在外盒、函套、布面硬封压花以及书口喷绘处都出现的“通灵宝石、绛珠仙草”提出了疑问,指出书中并无“通灵宝石”之语,怀疑标注是否有误。不得不说,读者朋友们是十分细心的,对于书籍的品质要求也在不断提高,促使出版工作要更加精益求精。的确,书中只有青埂顽石和通灵宝玉,改琦所题“通灵宝石”又是怎么来的呢?恰好笔者曾写过一篇《红楼画的普遍“误读”与“重构”现象刍议》,文章从三例最具代表性的个案问题入手,考察历代红楼画对原著的普遍“误读”与“重构”现象及其深层次的不同形成原因,其中第一个问题便是“木石前盟”图式是否能够成立。因此笔者愿对书友提出的疑问做一些回应,并请教于方家。
“木石前盟”是原著中十分重要的神话故事,讲的是宝黛前世情缘。在许多附有绣像的《红楼梦》印本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木石前盟”的绣像,且均为全书第一幅,《红楼梦图咏》亦然。“木石前盟”一词中,“木”指的是绛珠仙草,“石”指的却不是青埂顽石,而是下凡历劫的神瑛侍者,这是因为青埂顽石被僧道幻化为通灵宝玉,又被神瑛侍者的转世贾宝玉含在口中出生,故脂砚斋也常以“石兄”同时指代贾宝玉和通灵宝玉。但程高本经过增删校改,将神瑛侍者、青埂顽石、贾宝玉、通灵宝玉四者勾连在一起,形成四位一体。历来画家均受此改动误导,才描绘出在灵河岸边,仙草依偎顽石的场景。笔者以为,改琦所题“通灵宝石”只是糅合了通灵宝玉和青埂顽石两个称谓而已,这个“创新”后来又被王墀《增刻红楼梦图咏》继承。需要说明的是,红楼画虽然产生自原著文本,但毕竟是二次艺术创作,受媒介局限、画家认知、社会思潮、时代审美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无法也不可能绝对全面、精确地传达原著的复杂内容与深刻精神,作为观者,我们需要清楚地认识到其局限性,但也不必过于胶柱鼓瑟、求全责备,非要为古人改文。
1953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副牌“作家出版社”为名义推出了新中国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因为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定评和认可,1957年10月,又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名义出版了《红楼梦》全新整理本,此版选用了改琦《红楼梦图咏》作为书内插图,也是最早的人文版《红楼梦》插图本。《红楼梦图咏》由淮浦居士初刊于光绪五年(1879),光绪十年(1884),孙谿逸士重印时称:“云间改七芗先生潇洒风流,精通绘事。红楼图尤为先生杰作,一时纸贵洛阳,临摹纷杂”,话中“云间”便是上海的别称。而艺术创作同样扎根于上海的刘旦宅先生早在1951年就临摹过《红楼梦图咏》,但没有亦步亦趋,仍融入了自己的风格。因此刚刚面世的这套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四十周年纪念版实际还造就了古今两位“海派画家”的重逢——封面装帧使用了改琦画作,内文又配上了刘旦宅的插图。两者皆是红楼画史上的经典绝唱,相信在阅读之余,一定能极大丰富读者的视觉享受。(许军杰)
编辑: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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