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约就像赎身一样” 211学生毁约公费师范生
发布时间:2023-06-05 11:00:52|来源: 极昼|作者:

  千秋育人薪火相传,十年杏岭弦歌不辍。站在第一个十年的新起点上,公费师范生院应时而为,坚持培养教育特色,不断创新改革,开拓教师成长新途径。

  负责秋招的人事老师又打电话过来了。这已经是第三次,电话那头的声音一直很诚恳:学校只招两个人啊,还有其他几个人通过了面试,被抢先了你就没有机会了啊。

  乔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满屋子走。家乡递来的offer看上去的确光鲜:高中在编教师,年薪30万,6年协议期满后给一套房。这在全省范围内的教师待遇中,都算是最高水平。

  人事催着她尽快确认,在一周之内,2022年10月下旬之前。前两次,她都说要再考虑一下。乔林来自西部某省,就读于某211师范院校,今年大学毕业。对这位公费师范生而言,进入编制是顺理成章的——按照协议,在秋招季找好工作,毕业后返回生源地,成为公立学校的人民教师,职业生涯从此安稳无忧。

  寻求稳定,做“体面”的工作,是近年来很多年轻人的选择。教师考编热持续升温,现实却是一岗难求。以福建漳州的东山县幼教岗位为例,截止今年3月末,该岗位报录比超167:1。

  乔林的家乡是煤炭城市,教师薪资基本在每月1-2万,生活小康,一辈子吃穿不愁。且工作稳定,受人尊敬,“说出去倍儿有面儿”。

  但乔林想要自由。这是个长相出挑的女生,长发永远柔顺,微信头像是一袭长裙的优雅形象。去年上半年开始,她开始考虑解约的事,想继续读研。

  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秋招,等真的收到offer时,她又犹豫了,在微信上轰炸师兄:“完蛋了啊!待遇这么好,我该咋办呀!这诱惑太大了……”

  乔林读的是化学专业,“四大天坑”之一。之所以“坑”,就在于学习难度大、实用性不强、就业要求高、薪资水平普遍偏低。如果是本科学历,可能中小学老师都当不了,要么转行,要么当相关设备仪器的销售。除非读博,经历漫长辛苦的科研过程,才能进入研究所或者实验室,成为所谓的高端人才。

  不过,乔林喜欢这个专业的研究方法,还主动加入了一个课题组。同组的师兄算是她的小导师,没想到师兄说:“面试通过了还不好?为什么不去工作?你不是读博的材料。”

  自己的科研水平原来这么差?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在科研方面还有一点天赋,听了师兄的话,她开始动摇:如果真的不适合科研,现在放弃这么好的编制,不就切断了后路吗?

  纠结不下,她决定给导师打个电话。导师是她大学最重要的引路人,让她有机会加入课题组,指导她踏入科研的大门,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

  四年里,她天天泡实验室,慢慢积攒了自己的学术成果,合作发表了3篇SCI二区的论文。去年,导师曾正式邀请乔林在他名下读研、读博,并承诺不招保研学生,为她预留名额。

  乔林在做化学实验。讲述者供图

  “老师,我到底是不是读博的材料?”电话接通,乔林张口就问。听清事情原委后,老师劝她遵从自己的内心,读博不用太担心。

  乔林满意地挂了电话,她将导师的话奉为圭臬,决定违约。

  可是转念一想,乔林又紧张起来。进入课题组后,她每天都要去实验室,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0点。导师几乎不给批假,如果没到,就会一直发微信问“今天怎么没来实验室”,即使要赶论文进度,导师也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有一次,导师让她出一个数据,但乔林没预约上实验室,导师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两天后必须给我数据。”

  乔林陷入了新的怀疑——解约不当老师,是不是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打工”?导师鼓励自己读博,或许是因为自己这个“实验工具”用顺手了?还没正式加入师门,就已经感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读研、读博的时候,自己又会面对什么,能承受得住吗?

  怕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一周时间里,她都犹豫不决。

  被说哭的高材生

  违约,放弃唾手可得的教师编,在大众看来并不光彩,还要面临一些“惩罚”。很多违约的师范生因此拒绝了分享自己的经历。一位出国读研的女生说,虽然大家都知道违约是一种选择,但是在主流看来并不光彩,之前评奖就受此影响而落选。还有转战考研的男生说,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自己的选择。

  乔林也算了一笔账:应届公费师范生违约,交付大学培养一名公费师范生费用1.5倍的罚款,大约8.4万;考研的话,她大四不能参加,只能等到今年12月再“一战”;违约要计入个人诚信档案,可能会对未来造成一定的限制。乔林有同学为了不被影响征信,去不了公立学校,最后去了私立,没编。

  对这些,乔林很矛盾。她有时放狠话,“记档案就记档案,大不了以后不生孩子,没有下一代就影响不了下一代”。仅仅过了两分钟,她又变得沮丧,“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学院可能因此在考研复试时刷掉她,那她不得不考虑出国。

  秋招季眼看就要结束了,班里45个人,绝大部分都“上岸”了,只有乔林和一个室友的去向还没有着落。家里的哥哥嫂嫂姐姐们不断劝说,“多少人求之不得,自己的未来还是要自己考虑清楚,从编制里出去了可就不一定能回来了”,这样的话乔林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当时报大学志愿,乔林的分数有些尴尬,没什么专业可选。父母和亲戚建议,报师范,出来了工作稳定体面,回到家乡还能有亲戚照应。乔林懵懵懂懂,又带着几分憧憬签下了师范生协议。

  她曾有个理想的教师模板。高三的一天,年级主任特意给全年级批了假,让同学们去电影院看某漫威电影的首映。后来拍毕业照时,赶上这个老师过生日,全年级1000多个学生提前一周偷偷排练了口号,拍完合照后一起大喊“XX老师生日快乐”,唱生日歌,声音响彻校园。

  这让17岁的乔林印象深刻,她也想当这样的老师,“会特别有幸福感”。

  几年后的大四,乔林回家乡实习,信心满满地设计了一堂课,准备讲一节内容丰富、逻辑缜密,可以头脑风暴的课。而现实是,学生们死气沉沉,互动环节没有一个人回答,乔林甚至不知道学生在不在听,只能“自嗨”,用20分钟就讲完了,剩下的时间只能做题、对答案。

  复盘“失败”的原因,乔林觉得除了线上教学的限制,更多是因为这些高中生接受了近十年的应试教育,只听老师讲正确的答案,从来没有想过、更别说尝试自己探索科学知识。

  乔林教育实习时进班听课。讲述者供图

  她想起高中时的一位新老师。有次,老师们唠闲嗑,说学校来了个新老师,听说是顶尖师范学校毕业的呢,结果试讲第一节课就被听课的“资深老教师”说哭在讲台上了。

  乔林猜到了大概原因。名校出来的师范生到了地方,反倒会受排挤,上课被挑刺儿,让你下不来台,通过贬低你来获得满足感,直到你变得跟他们一样。

  几年过去,家乡的教育还是应试套路,而乔林在大学里接触的是前沿的教育思维。她想,如果真的接受了编制,自己就会从这个故事的听众变成主人公,成为下一个“被说哭的高材生”。“新课堂”学生不爱听,不爱学,考试成绩就不好看,领导要找你谈话,家长更不买账,压力之下自己的教育理念能坚持多久?

  另外,她更偏爱脑子灵活,有想法有规划的学生,而不是努力但木讷,机械完成任务的人,“这样对学生是不公平的,也会影响他们的学习”。多方权衡下,她自知是个软弱的人,打算放弃当老师,但有合约在身。

  为此,乔林的父母一直吵架。看到女儿过得这么痛苦,两人感到愧疚,互相指责。妈妈责怪爸爸逼乔林报师范专业,甚至劝乔林回来复读。爸爸说他没有逼迫,当时是三个人共同决定的。

  直到去年春天,导师抛出橄榄枝,帮她去学院争取解约,乔林意识到她原来有得选。但她并不坚定,想秋季实习完后再做决定,最后,实习彻底磨灭了她的职业兴趣。10月,本想着就体验一下秋招,没想到offer给出的待遇这么好,她摇摆不定,两次拖延跟高中母校签三方协议。

  拖延的一周里,她努力说服自己:我喜欢化学,我要进入高校或研究所、实验室工作,成为高端人才。

  当人事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她酝酿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继续深造一下再回去建设家乡。”对方听懂了她的“婉拒”,说“好的,了解”,便挂掉了电话。

  “解约就像赎身一样”

  其实这个编制真的很香吧?拒绝offer后,乔林反复陷入自我怀疑,这很难简单归因于性格还是大环境的普遍焦虑。网上多的是考编血泪史,长时间闭门学习,奔走于各个考点,但在悬殊的报录比面前无法进面试的帖子随处可见。

  一个非公费的师范生历经多年求学,终于考编上岸,但是工作在外地,父母不满意,催促女孩再考回家乡的省会城市。去年,她辗转多地找工作,经历过失败、毁约,才在8月有了个保底的工作:月薪6000,每天干10个小时。工作不但辛苦,还要做个听话的人,她不喜欢,但考虑到现实问题,这几年求职竞争激烈,“不当老师能干嘛?”

  不少师范生来自经济状况不好的地区,父母务农,报考公费师范生学宿费全免,还“自带编制”,毕业即拥有体面的教书工作,立刻可以有可观稳定的收入补贴家用。

  来自小康家庭的乔林还有底气选择。但同学大多“上岸”后,她又慌了。前三年,她习惯了自己“是有编制的人”,跟有些师范生一样躺平,随便学学专业知识,对付考试。现在,新身份让她不适,作为极少数没有offer的人,她时常感到不安,又害怕无法应对接下来的科研之路。

  她2019年秋天入学,在疫情中度过了三年大学时光,不安与封闭成为了大学生活的底色。但在亲戚们口中,她俨然已经是前路坦途的成功人士,这让她虚荣又焦虑——成为师范生,毕业进入体制内,确实是这个不确定时代中最稳妥的选择。

  但家乡学校开出的待遇固然好,对老师的要求也极为严苛:没有双休日,半个月休一天,学生住校军事化管理,休息的那天老师也要陪着。早上6:20去盯早自习,一直工作到晚上10:30学生上完晚自习。“哪有什么自由的时间啊,就这么干,那30万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应得的。”乔林说。

  资料图

  “自由”,是她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她觉得编制、合约都是“枷锁”,处于其中的人就像“提线木偶”,浑身不自在。三岁学舞蹈,四岁学钢琴,八岁学琵琶……她说自己感性甚至懒散,感激父母一直支持自己尝试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想学什么都可以学,想买书,每次可能几千块地买。

  “解约就像赎身一样”,乔林说。自从考上师范,亲戚们轮番安排自己的人生:女孩子,毕业回来当个老师,找个本地男人,带个孩子,蛮好啊!乔林听腻了,也很不屑,她不想过“一眼就能望到头、毫无波澜”的生活,对爱情还有幻想。

  大学里,不少师范生同学找同省份的异性交往,为以后回到家乡结婚成家做打算,乔林觉得不可思议:这跟搭伙儿过日子一样,和相亲有什么区别?前不久,她和中央民族乐团的老师一起出差,接触到了一对结婚30多年,感情依然很好的夫妻,有种“琴瑟和鸣”的感觉。

  “这才叫爱情吧,如果回家找个天天喝酒吹牛的男人,那可怎么过。”乔林母胎单身,但一直坚持自己的择偶标准。

  在社交平台上,也有很多像乔林一样的00后,分享自己放弃教师编制的心路历程,“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他们不希望为了所谓的安稳,让自己的青春在县城里耗过去。他们想考研,想升学历,想见世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同样没offer的室友给乔林打来电话,提到自己也要违约。室友的果断给了乔林一点勇气:不要怕,考研不可怕,读博不可怕,放弃编制之后新生活就开始了……

  解约半年来,乔林忙着在做实验,很多次累得不行了,有点难过地调侃自己:“放着轻松的咸鱼生活不要,这么辛苦,可惜你已经没有offer,没有退路啦。”课题组的师兄们聊起她的选择,惋惜这么好的待遇,让她回去教书,她每次都回,“我不”。

  但最近乔林开始想,父母给她的也不算是真正“自由”。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父母都会灵魂拷问:干这个有用吗?有意义吗?初高中阶段,父母对她交友的把控极为严格,只能结交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不能接触学习成绩不太好的同学,免得学坏。

  她意识到这是错误的,但无法改变。直到现在,喜欢艺术的她还是会本能避开艺术生的圈子——因为不是好孩子,“很离谱,我被父母PUA得很成功”。她想继续深造科研,不为别的,只想跳出父母掌握和规划好的人生道路。

  乔林希望自己如果有了孩子,能拥有更广阔的视野,而不是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小升初去重点学校,初升高去重点学校,最后考到重点大学,学习之外感受不到一点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如果她回家乡教书,无论是自己还是孩子,可能连听一场音乐会的机会都没有。

  她想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发展。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考研,出国。乔林陷入了新的纠结。

  考研,不一定考得上。乔林想考本校,她喜欢自己的大学,有人文关怀,还能参加丰富的文艺活动。但这样的话,她一边考研还要一边给老师干活儿,担心没有充足的精力准备。乔林亲眼目睹,导师把课题组师兄叫进办公室怒斥,生气得把笔摔在地上。师兄默默捡起来递给老师,卑微地说:“给您笔。”

  出国,她不敢跟导师说,万一导师不放人,和自己翻脸呢?而且,出国回来不一定找得到工作,有的单位并不认可“海归”。

  那自己还能干什么呢?乔林左思右想,心一横,实在不行,再回去当老师吧,但一定要去上海、深圳那种大城市。

  三次聊起未来的打算,她第一次说“我要租房考研”,过了一周,她纠结于别的选择,“等等留学中介给我的方案吧”。五月下旬,答案变成“我最近决定拼一拼,首选申美国全奖直博了”。

  不到一个月后,乔林将失去应届毕业生的身份。既然决心叛逆一把,那就不怕什么“不确定”,她很快又恢复信心,“相信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编辑: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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