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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民眼里,乡村是什么样的?或许土地是了解他们最好的切入口,什么样的村庄是普通的村庄?一个正在探索振兴之路的村庄,没有政府重点打造的项目,没有无数的干部和年轻人进入村庄,没有大企业在这里兴办产业,大部分工作都要靠他们自己完成,这样的村庄,或许才是中国数十万乡村的普遍代表。
“你觉得怎么样才算生态宜居?”“你觉得振兴的乡村是什么模样?”2021年5月,40多位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在北方一个村庄里开启了一场特殊的调研,他们用近两年的时间,尝试站在农民的视角,了解风起云涌的乡村振兴中,农民心底真正的想法。
从带着书卷气的问题开始,他们在全国五省十个村庄中,和农民一起生活,学习农民的表达方式,一点点调整着问卷和访谈的方式,一步步走进乡村,去调研、分析、理解乡村,了解农民眼里的乡村振兴,如今,他们想要把农民的真实想法,讲述给所有人。
第一次遇到80岁的种田农民
午后的阳光照进宽敞的门洞中,一对八十岁的老夫妻坐在阴凉里,他们刚刚从地里收工回家,吃完午饭,就迎来了入户调研的年轻学生。
这对八十岁的夫妻,是中国农大的博士生董怡琳在东部一个县调研的第二个村遇到的,他们种着三四亩地,妻子还会接一些镇上小作坊计件加工的活儿。他们身体还不错,地里的粮食足够养活自己,闲暇的时候,会把自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是董怡琳第一次遇到八十岁以上的农业生产者,尽管在大学本科、硕士期间,她也曾多次在乡村调研,但仍然为这对老夫妻的勤劳和乐观震撼。董怡琳称,她在北京看过很多文章,说在乡村,土地的保障功能正在不断弱化,但真正到了乡村才知道,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仍在依靠土地为生,土地的保障功能就是不可或缺的。“我们曾经和许多留守老人谈到过粮食问题,有一位老人告诉我们,乡村还有这么多人,要是都能种粮食养活自己,国家的粮食压力就会小很多。”
在农民眼里,乡村是什么样的?或许土地是了解他们最好的切入口,同样参加了调研的中国农大博士生陈诺,曾经访问过一位回乡的老人,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在北京打工三十年,到六十岁后,很难再找到活儿干,于是回乡务农,“这和我们理解的退休是完全不同的境遇,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在访谈中接了一个电话,对电话另外一头的人说,回家后工作不好找,活儿很少”。
六十岁意味着可以拿到每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农村养老金,但同时,他们更面临着就业机会急剧减少,“在城市里的人也许很难想象,六十岁以后还要考虑就业问题,但在乡村,只要体力跟得上,就必须继续干活挣钱,因为生计更重要。”
从一个最普通的村庄开始
这是一项名为“农民视角的乡村振兴”的研究课题,从2021年3月开始准备,当年5月,40多位中国农大的师生走进了乡村,他们住在村民家,和村民们一起生活,观察、了解农民的真实生活和想法。
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刘娟,是带队调研的负责人之一。刘娟曾经就读于中国农业大学,后在荷兰、美国、西班牙等地做博士后、访问学者等,回国后又回到中国农业大学,从事农业与农村社会学研究。她参与了项目的全过程,从前期的准备,到选择调研对象,再到入村入户调研,最后整理资料、撰写文章等。
刘娟告诉记者,试调研时,他们选择了一个熟悉的县,县里干部并没有理解他们的初衷,向他们推荐了全县做得最好的两个村庄。“发展较好的个案,确实有它的价值,但和我们这次调研的目的有很大的区别。”最终,县里推荐的两个村庄,他们都没有去,而是另外找了两个较为普通的村子。
什么样的村庄是普通的村庄?一个正在探索振兴之路的村庄,没有政府重点打造的项目,没有无数的干部和年轻人进入村庄,没有大企业在这里兴办产业,大部分工作都要靠他们自己完成,这样的村庄,或许才是中国数十万乡村的普遍代表。董怡琳告诉记者,他们在河北试调研的第一个村庄,就无法找到调研人员可以留宿的地方,农民的房子都不是很大,大多刚够自家人住,因此,他们不得不到隔壁村寻找住处。
要学会用农民的方式沟通
住进村里,仅仅是拉近了空间的距离,他们更要学习,怎样才能真正地像农民一样生活。
在参加团队调研时,张森刚拿到博士生录取通知书,就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扎进村里。张森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历,尽管在本科和硕士期间,也曾做过许多乡村调研,但仍要学习怎么和农民打交道。
在一个曾经的贫困村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和张森聊了很久,张森一直尝试着按预先设计的问卷内容和老人交流,但老人大多数时候,都在自顾自地向他诉苦,老人的儿子早年赌博,欠了很多债,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中,村里给老人提供了很多帮助,老人很感激,但依然很难彻底解决老人家里的问题。
和村民交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多时候,他们需要跟着农民下地,在地头完成访谈。陈诺曾经在地头和一个农户聊了很久,那一次,她准备入户访谈的时候,发现家里没人,都下地了,她就找到地里,坐在地头和对方聊天,“那个访谈的农民,当时正在地里锄草,后来他在地里跟我聊了一上午。”
刘娟告诉记者,在调研中,男生们会更主动地帮助农民干活,这是他们获得农民认可最好的方式。而女生们也有自己的办法,董怡琳说,“在一个村调研时,为了更好地与村民打成一片,我们会和那些阿姨、奶奶聊她们的抖音作品。很多女性会用抖音记录自己的歌曲、舞蹈,甚至是模仿秀。通过浏览她们的作品,交流她们感兴趣的娱乐活动,很快就能拉近与她们的距离,从而开展一段顺利的问卷调查。”
在乡村里认识真正的农民
2021年5月和6月,入村入户调研两个月左右,其间,四十多位老师和学生,分别在五省不同的地方,访谈了将近六百人,每个访谈对象,至少要进行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访谈,最长的访谈长达三天。
天南地北的农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村庄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刘娟告诉记者,农民们更愿意用一种感性的、体验式的方法,表达他们对村庄,对未来的观感和想法。“他们的表达,通常没有很多想象的内容,想法常常和自身的经历有关,比如我们在一个村访谈时,他们的隔壁村,就是一个重点村,建设得很好,他们觉得乡村振兴,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但他们又明白,自己的村不是重点村,很难得到同样的资源和扶持。”
每天访谈后,回到住处的师生们,会聚在一起,分享所见所闻,讨论访谈内容,以此互相启发和佐证,“个人的表达,角度往往比较单一,综合起来,才更有可能得到事情的全貌,”刘娟说,“这样的交流有时会很久,但必须要有,学生们会把自己当天最有感触的事情,用一两句话概括,写在纸条上,然后贴在墙上,大家一起讨论。”
在一张张小纸条上,调研的学生和老师们,留下了一个个让他们感触的瞬间。“我访谈的第一个村民,是一位村干部,访谈中谈到集体负债问题,他告诉我,村集体负债发展种植业,种的果树好几年没有收益,刚刚挂果时,遇到了一场冰雹。没有收入,但流转农民土地的流转费,雇人管理的费用却不能少,压力特别大。”
在另一个村庄,和一位留守妇女的访谈中,刘娟遇到了一个相似的话题,那位留守妇女告诉她,“村里的活儿,过去村主任甚至是小组长喊一声,大家就主动去干了,没人会谈钱,但现在,无论是村庄的整理,还是集体产业的管理,都需要花钱雇人,没人会免费干了。”这些素材,最终成为了刘娟他们调查乡村雇工的材料,“乡村中,包括集体工作、红白喜事等,过去的互助正在逐渐演变成雇工,过去认为这是习惯的改变,但实际上,我们发现,农民并不认为自己是乡村发展的主体。”
没有生病和负债就生活富裕
调研的问卷中,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理解生活富裕”。陈诺告诉记者,他曾经觉得大多数人的回答可能就是要有更多钱,“但调研中,我们发现,只有一少部分人认为生活富裕意味着有更多钱。大部分农民,则有一种超出我们想象的、朴素的富裕观,他们认为没有生病、没有负债,就是生活富裕。”这也从侧面反映农民的公共服务需求中医疗还是首要的,因为“许多农民家庭负债,往往也是因为沉重的医疗负担。”陈诺说。
两个月中,张森访谈了许多返乡的年轻人,他们有村干部、有返乡创业的年轻人,一位从深圳回乡,在村里发展生态水稻的年轻人让他记忆深刻,那个年轻人原本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做经理,发展不错,后来回乡创业,流转了村民的土地,种植生态水稻。“这些回乡的年轻人,他们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有足够的经验和眼力,当他们发现了村里的机会时,充满希望地回到村里,现实却远不如他们想象的美好。”张森告诉记者,那个年轻人在外打工时,孩子留在村里,他本以为回来后可以和家人一起生活,但等他回来了,孩子却又因上学择校进入县城,家人也在城里陪读,还是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事实上,他自己的产业,也有许多发展困难,“他种植生态水稻,又把他父亲的手工榨油房经营了起来,但他发现这些产品要进入正规的大市场,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
在一个调研村,一位中科院毕业的返乡硕士,在老家租地种植苹果,而原本在村里的农民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回来种地,董怡琳告诉记者,我们在村里的时候,有农民跟我说,“我们不好意思问他,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他,为啥要回来种地。”
不理解年轻人回乡的目的,是大部分农民普遍的认识,张森告诉记者,“很多农民都认为乡村振兴需要人,但他们绝不愿意自己在外的孩子和家人回乡。一位年轻的母亲,原本在外打工,后来辞职回乡,陪孩子读书,她告诉我,她的压力很大,有经济的压力,也有教育的压力,她最希望的,是孩子能够真正走出大山,但她自己又没有能力辅导孩子。”
乡村巨变中人在快速变化
“在一个村调研时,我们住在村委会,我们发现,到了晚上,尤其是节假日的晚上,村委会一层的台阶上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很多孩子聚集在那儿,一人手里一个手机,在那儿玩游戏,因为村委会有无线网。我们其实早就知道许多孩子沉溺于游戏中,有中小学老师告诉我们,手机就是学生的半条命,但只有真正看到了,才知道那种景象是怎样的。”刘娟说。
乡村振兴的大时代中,乡村在变,生活在乡村的人也在变,而进入乡村,了解乡村的人,也同样在被乡村改变。
到乡村去,对农业大学的老师和学生来说,不仅是一次调研,他们在乡村,要做的事情也远超出课题之外,“我们不希望只是把乡村变成一个获取信息和数据的地方,而在努力和乡村建立起更为长久和稳定的连接,所以我们团队和我们学院也深耕于全国多地乡村,长期开展行动实践,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和教育,才能真正融入到乡村中,也更加深入到乡村振兴的实践当中,因为只有在乡村,只有和他们一起,才能知道他们真正想要什么,真正想说什么。”刘娟说。
叶敬忠:
走近农民了解农民 讲述农民
2021年3月起,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院长叶敬忠,带领着40多人的团队,在中国五省十个乡村长期调研,走近农民,倾听农民,也在不断地讲述农民。近日,基于两年多来的研究,团队发布了多项成果。新京报记者对话叶敬忠,他介绍,“在我们的调研对象中,绝大部分农民不认为自己是乡村振兴的主角,认为乡村振兴要依靠政府等外部力量。”
找到问题,正视问题,才能更好地继续前进
新京报: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次调研?
叶敬忠:有一个现象我们一直都在关注,即在乡村发展的大潮流中,农民本身的声音往往是非常微弱的。早在2005年底,国家提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当时包括北京在内,全国各地都在开会讨论,人声鼎沸中,却独独缺少了农民的表达。2017年,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我们梳理了一下,截至2022年6月,国家级各部门出台了160多项关于乡村振兴的政策,在知网上可以搜到11万篇相关文献,但农民怎么想?他们怎么看乡村振兴,他们想说些什么,仍然没有听到。
新京报:在调研中,你们采用了怎样的方法?
叶敬忠:我们的研究是问题导向的,并不是说乡村振兴没有成就。无论是脱贫攻坚,还是乡村振兴,我们在过去的这些年中,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完美的,没有问题的。只有找到问题,正视问题,才能够更好地继续前进。这也是国家当前提倡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反复强调要坚持问题导向的重要原因。
新京报:调查中发现哪些影响乡村振兴的问题,是否也在尝试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叶敬忠:我们并没有期望发现所有的问题,发现的问题,也可能并不全面。常常有人问我,你们发现问题,那是不是也有对策呢?我觉得这其实很难,许多问题是综合性因素造成的,对研究者来说,很难提供一个可以立竿见影的方法去解决。
新京报:在调研中,哪些问题让你印象深刻?
叶敬忠:在关于乡村振兴主要靠谁的调研中,分别有83.9%、66.2%、62.6%、83.5%的农民,认为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要靠政府等外部主体。农民普遍认为,政府才是乡村振兴的主体,无论是产业发展与村庄建设,还是乡风建设与村庄治理,都要靠政府的钱和政策。农民说,“乡村振兴就是国家拿钱搞农村建设”。
很多农民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见识去实现乡村振兴,很多人觉得,没有政府的支持,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有农民说,要实现乡村振兴,国家应该当主人,而农民是配角,只是起到个帮衬作用。
新京报:调研中,所有农民都认为自己是配角吗?
叶敬忠:我们在调研中选择了五个不同的省,分别是一个乡村振兴的引领区,两个重点区,两个攻坚区,每个省选择了两个村。不同区域中,农民对乡村振兴的理解差异很大,比如引领区和重点区,这些地方过去政府带动作用很大,干部在乡村的发展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所以农民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府和干部更重要。与引领区和重点区相比,攻坚区有更多农民认为乡村振兴要靠农民自己。
就业、教育、医疗等现实问题制约着青年返乡
新京报:有没有一些让你感到意外的现象?
叶敬忠: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三十年来,种地的人,其实都是一拨人,三十年前,他们三四十岁,三十年后,他们六七十岁了,甚至有的年纪更大。未来谁种地?这是一个很多人谈过的问题,但只有长期在乡村,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这一现象。我在山东调研的时候,遇到过一对老年夫妻,82岁了还在下地种田,这种冲击力是坐在办公室看数据不可能感受到的。
新京报:当年一些返乡的年轻人,他们的状态是怎样的?
叶敬忠:农民普遍认为,乡村缺少年轻人,而乡村振兴需要年轻人。但是我们在调研中,48.3%的农民,明确表示不希望外出家人回乡发展。
就业、教育、医疗等现实问题制约着青年返乡。我们有一项调研,农民面临哪些压力,医疗问题是农民生活中的首要难题。教育是第二,十个调研村仅一半有幼儿园,无一有完整小学。养老第三,在212位60岁以上的被访农民中,70.3%处于只有老两口共同生活或独居的状态,高龄、失能老年人的照护面临很大缺口,“70多岁还要打工,80多岁还得种地,100多块钱养老金没有办法养老”。
新京报:那些回村的年轻人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叶敬忠:许多报道都在展示返乡青年的情怀、事业,在展示他们给村庄带来的改变。但如果仔细去分析,返乡青年都有哪些呢?大学生干部、创业青年,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境遇,但大部分都存在“返而不入”的情况,创业青年工作与生活分离,他们在乡村工作,但生活多在城镇。
新京报:如何让这种情况和声音被更多人了解呢?
叶敬忠:我们最终完成了529份问卷,154份深度访谈,访谈记录有156万字。然后通过整理、分析、总结,形成了一系列的成果,这些成果都将公开发布。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同时我们也希望在更多的地方讲述他们的故事。就如我们在研究和教学中所做的,走近农民,了解农民,然后讲述农民。让这个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中集体失语的群体,被看到,被听见。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